當天氣進入到秋冬轉換之際,氣溫一下熱一下冷,最常聽到一聲💥”碰”💥,磁磚因為熱脹冷縮不是翹起就是爆開,也就是俗稱的”彭共”。

昂睦在這邊提醒大家若發現磁磚有裂縫時,可先敲敲看磁磚表面,若只有一兩塊隆起破裂,進行修復即可,千萬不要這片地板或是牆壁爆光光才後悔莫及🤦‍♀️🤦

一般來說家中地磚隆有四大原因:
1、地磚縫隙尺寸處理不當,磚與磚之間的縫隙太小,就容易引發磁磚層的拱起現象。
2、裝潢的時候,師傅鋪貼磁磚若整平方式偷工減料,也會造成磁磚翹起現象。
3、另外就是在貼地板磁磚時,最初鋪設的水泥地面的品質較差,磁磚的水泥與原來的地面結合度不佳,地磚隆起的問題也是很常見。
4、當氣溫變化劇烈變化時,最容易導致磁磚爆裂,無論任何品牌或是材質的磁磚都會受到熱脹冷縮影響,遇到太大的溫差變化,爆裂的情況時有耳聞。

昂睦提醒各位,若磁磚爆裂面積沒有很大的話,要趕緊找施工團隊敲破切開,否則底下的空氣產生推擠效應,一些不夠牢固的磁磚就會一直被擠壓出來,到時磁磚就像跳舞一樣🤸‍♀🤸,一塊塊隆起,到時修補會非常不容易喔。

要怎麼處理磁磚彭共?

昂睦處理的方式通常有兩種,一種是打掉重鋪,另一種則是局部修復,說明如下:

(一)地板磁磚打掉重鋪

當家裡遇到大面積的磁磚爆裂、隆起,也就是整個地面結構已經被破壞,如果單單只要局部修復,全部重新鋪設雖然會比較花時間、費用高一些

但是打掉重鋪,才能確保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獲得較好的施工水準,這是一個比較安全的作法。

如果選擇全部打掉重做,這麼浩大的工程建議昂睦多年來的經驗豐富,可視家庭需求與我們討論是要改用木紋地板或是一樣鋪設磁磚。

(二)局部修復磁磚

若發現家中磁磚只有輕微裂縫時,可先觀察地板表面,如果只有三到四塊隆起破裂,那麼趕緊進行局部修復即可,否則等到整片澎共,再請地板修繕來處理,那絕對非常劃不來。

昂睦所提供的磁磚修補技術有五大特點👍:

尤其灌注修補工法與傳統泥作工法最大不同在於灌注修補工法不需要敲除磁磚,另外除了方便針頭注射,必須切開磁磚的切割聲外,幾乎沒有噪音跟灰塵

通常只要一兩天時間就能完工,民眾不必搬家拆裝潢,施作費用也最經濟實惠

而且灌注工法最大特點就是不會有水泥,所以施工的時候,不會讓家裡灰塵滿天飛舞,不需要二次清潔

我們的施作案例

局部施工

地板重鋪

臺灣氣候溫差大,有時也有地震,磁磚膨脹爆裂問題時有耳聞,所以平時要觀察磁磚是否有隆起或輕微裂縫的現象,建議就要及早處理與補強

當您有遇到這樣的問題,歡迎加入我們的LINE或是臉書,拍照給昂睦專業施工團隊,讓我們搞定您家中磁磚爆裂的問題喔💪

連絡電話:03-667-0518

公司地址:300新竹市東區東大路二段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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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磚使用的時間久了,經常會出現各種問題,那麼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桃園磁磚爆裂修補推薦

一、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1、自爆,地磚鋪設的時間久了也會出現自曝,因為室內溫度變化導致瓷磚受到牆體的壓力,時間久了就會自爆。 新竹地磚凸起爆裂高低不平修復

2、熱脹冷縮,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夏季,不同材料的伸縮係數不一樣,牆體的主要材料為鋼筋混凝土,與它比起來瓷磚的伸縮性數要小很多,那麼當溫度變化時,瓷磚幾乎沒有變化,即溫度下降時牆體就會收縮,而瓷磚收縮的很慢,這就會使瓷磚被牆體擠爆。

3、粘合劑品質差,一般鋪貼瓷磚都會拿水泥砂漿為粘貼劑,將水泥與砂漿依照1比1的比例配比,假如配比不恰當,則無法達到需要的粘度,苗栗貼外牆磁磚翻新費用此外砂子的含土量太高或品質不達標,也會導致粘貼不牢固,從而出現瓷磚空鼓、脫落的情況。

二、瓷磚鋪貼的注意點是什麼呢 桃園瓷磚施工修繕推薦

1、選購瓷磚時要確保外層包裝上面的各種標識齊全,像是型號、顏色、尺寸等等。

2、同一平面施工的瓷磚型號與尺寸必須統一,否則就會影響到整體的美觀。 苗栗瓷磚破裂翻新推薦

3、鋪貼瓷磚以前需確保牆面平整穩固,因此需對牆面做處理,像是找平、噴水、除雜等等。 新竹瓷磚施工翻修推薦

4、鋪貼的時候必須做好各個步驟的檢查與複查,假如是大面積的施工領域,需將它分成幾個小湯圓來檢驗,正常是每50平米當做一個檢查單位。

苗栗瓷磚工程小編總結:以上就是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從上述文章我們可以看出,導致它爆裂拱起的原因主要有三個具體是哪一種?

只要依據自家的實際情況來判斷。我們在處理這種問題時,需依據它的緣由來選擇恰當的方法,這樣才能夠在達到修理目的的同時避免很多麻煩,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桃園磁磚膨拱收費

耿林莽:《夢語》  月光,在一棵樹和一顆樹之間,徘徊。  在一片葉子和一片葉子上,流過。  閃閃地,把隱藏著的夢,洗亮了。  摘一片給你,要嗎?  一雙蝴蝶的翅膀似的,忽閃;  一片玉蘭花瓣(www.lz13.cn)兒似的,冰涼。  比銀子的潔白略淡了些。  比薰衣草那紫色的香味,還甜。  一種神話,一枚神秘的果子,一抹淡淡的憂郁,  就讓她在你的眼里停泊吧,  不要關上那兩扇窗。  永遠,永遠。 耿林莽作品_耿林莽散文詩集 耿林莽:鳥語 耿林莽:向西向西分頁:123

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德]海因里希·伯爾  汽車停下來后,馬達還響了一會兒,車子外面什么地方有一扇大門被人拉開了。光線透過打破的車窗照進汽車里,這時我才看見,連車頂上的燈泡也碎了,只有螺口還留在燈座上,三兩根細鎢絲和燈泡殘片在顫動著。一會兒發動機的嘟嘟聲停止了,只聽見車外有人喊道:“把死人抬到這里來:你們那里有死人嗎?”——“該死的,”司機大聲地回答道,“你們已經解除燈火管制了嗎?”  “整個城市燒成一片火海,燈火管制還有什么用!”那個陌生的聲音喊道,“我問你們,到底有沒有死人?”  “不知道。”  “把死人抬到這里來!你聽見了嗎?其他人抬上樓,抬到美術教室去!明白嗎?”  “好的,好的!”  不過我還沒有死,我是屬于“其他人”里面的。他們抬著我上了樓梯。先經過一條長長的燈光昏暗的過道,這里的墻壁刷成綠色,墻上釘著老式的黑色彎形掛衣鉤,兩扇門上都掛著搪瓷小牌,寫著“一年級甲班”和“一年級乙班”。兩扇門之間掛著費爾巴哈的《美狄亞》,柔光閃爍,畫像在黑色鏡框的玻璃后面凝眸遠眺;隨后,經過掛著“二年級甲班”和“二年級乙班”牌子的門口,這兩扇門之間掛著《挑刺的少年》,這張精美的照片鑲在棕色的鏡框里,映出淡紅色的光輝。  正對著樓梯口的地方,中央也豎立著一根大圓柱,柱子背面是一件狹長的石膏復制品,是古希臘雅典娜神廟廟柱中楣,做工精巧,色澤微黃,古色古香,逼真異常。隨后見到的,仿佛也似曾相識:色彩斑瀾、威風凜凜的希臘重甲胄武士,頭上插著羽毛,看上去像只大公雞。就是在這個樓梯間里,墻壁也刷成黃色,墻上也順序掛著一幅幅畫像:從大選帝侯到希特勒……  擔架通過那條狹長的小過道的時候,我終于又平直地躺著了。這里有特別美、特別大、色彩特別絢麗的老弗里茨像,他目光炯炯,身著天藍色的軍服,胸前的大星章金光閃閃。  后來我躺著的擔架又斜了,從人種臉譜像旁邊匆匆而過:這里有北部的船長,他有著鷹一般的眼神和肥厚的嘴唇;有西部的莫澤爾河流域的女人,稍嫌瘦削而嚴厲;有東部的格林斯人,長著蒜頭鼻子;再就是南部山地人的側面像,長臉盤,大喉結。又是一條過道,有幾步路的工夫,我又躺平在擔架上。沒等擔架拐上第二道樓梯,我就看見了小型陣亡將士紀念碑。碑頂有個很大的金色鐵十字架和月桂花環石雕。  這一切從我眼前匆匆掠過,因為我并不重,所以抬擔架的人走得很快。也許這一切都是幻覺;我在發高燒,渾身上下到處都疼。頭疼,胳膊疼,腿疼,我的心臟也發狂似的亂跳。人發高燒時什么東西不會在眼前顯現呢!  過了人種臉譜像以后,又另換一類:愷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的胸像復制得惟妙惟肖,深黃的顏色,古希臘、古羅馬的氣派,威嚴地靠墻一字排開。擔架顫悠著拐彎時,迎面而來的竟也是赫耳墨斯圓柱。在過道——這里刷成玫瑰色——的盡頭,就是美術教室,教室大門上方懸掛著偉大的宙斯丑怪的臉像;現在離宙斯的丑臉還遠著呢。透過右邊的窗戶,我看見了火光,滿天通紅,濃黑的煙云肅穆地飄浮而去……  我不禁再往左邊看去,又看見了門上的小牌子:“九年級甲班”、“九年級乙班”,門是淺棕色的,散發出發霉的味道。兩扇門之間掛著金黃色鏡框,我從中只看得見尼采的小胡子和鼻子尖,因為有人把畫像的上半部用紙條貼上了,上面寫著:“簡易外科手術室”……  “假如現在,”我閃過一個念頭,“假如現在是……”但是多哥的大幅風景畫,現在已經出現在我眼前了,色彩鮮艷,像老式銅版畫一樣沒有景深,印刷得十分考究。畫面前端,在移民住房,以及幾個黑人和一個莫名其妙持槍而立的大兵前方,是畫得十分逼真的大串香蕉,左邊一串,右邊一串,在右邊那串中間一只香蕉上,我看見涂了些什么玩意兒,莫非這是我自己干的……  但這時有人拉開了美術室的大門,我被人從宙斯像下搖搖晃晃地抬了進去,然后,我就閉上了眼睛。我不想再看見任何東西。美術教室里散發著碘酒、糞便、垃圾和煙草的氣味,而且喧鬧得很。他們把我放了下來,我對抬擔架的說:“請往我嘴里塞一支煙,在左上方口袋里。”  我感覺到有人在掏我的口袋,接著劃了根火柴,我嘴里就被塞上了一支點著的香煙。我吸了一口,說了聲:“謝謝!”  “這一切都不是證據。”我心想。畢竟每一所文科中學都有一間美術教室,都有刷成黃色和綠色的走廊,墻上也都有老式彎形掛衣鉤;就連一年級甲、乙兩班之間的《美狄亞》和九年級甲、乙兩班之間尼采的小胡子,也不能證明我現在是在自己的母校。肯定有必須掛尼采像的明文規定。普魯士文科中學的環境布置規定為:《美狄亞》掛在一年級甲、乙兩班之間;《挑刺的少年》放在二年級甲、乙兩班之間;愷撤、馬可·奧勒留和西塞羅放在過道里;尼采掛在樓上——樓上的學生已經學習哲學了。還有雅典娜神廟廟柱中楣,一幅多哥的彩色畫。《挑刺的少年》和雅典娜神廟廟柱中楣已經成了世代相傳的,美好而又古老的學校擺設。而且可以肯定,一時心血來潮在香蕉上寫上“多哥萬歲!”的不會就是我一個。學生們在學校里鬧的惡作劇也都是老一套。此外,也可能我在發燒,我在做夢。  我現在不感到疼痛了。在汽車上那會兒更受罪:每當在小彈坑上顛簸一下,我就禁不住要叫喊一次;從大彈坑上開過去,倒還好受些,汽車爬了上去,又爬了下來,就像在波濤里行船。現在注射劑已經起作用了。在路上,他們摸著黑在我胳膊上扎過一針;我感覺到針頭戳進了皮膚,接著大腿以下就變得熱乎乎的。  這不可能是真的,我這樣想,汽車不會跑這么遠,差不多有三十公里地呢。再說,你毫無感覺,除了眼睛以外,其他感官都已失去了知覺;感覺沒有告訴你,現在你是在自己的學校里,在你三個月前剛剛離開的母校里。八年不是一個小數目,八年內的一切,難道你只憑一雙肉眼,就都能辨認出來嗎?  我閉著眼睛把這一切又回味了一遍,一個個場面像電影鏡頭那樣掠過腦際:一樓的過道,刷成綠色;上了樓梯,這里漆成黃色,陣亡將士紀念碑,過道;再上樓梯,愷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赫耳墨斯、尼采的小胡子、多哥、宙斯的丑臉……  我淬掉煙頭,開始叫喊。叫喊幾聲總覺得好受些,不過得大喊大叫;叫喊叫喊真好,我發了狂似的叫著喊著。有人俯身觀察我的情況,我還是不睜開眼睛;我感到一個陌生人的呼吸的熱浪,它散發著難聞的煙草和蒜頭的氣味,一個聲音平靜地問道:“怎么啦?”  “給點喝的!”我說,“再來支煙,在左上方口袋里。”  有人在我的口袋里摸著,又劃了根火柴,把點著的煙塞到我的嘴里。  “我們在哪兒?”我問道。  “本多夫。”  “謝謝!”我說完就吸起煙來。  看來我當真是在本多夫,那么說就是到家了,要不是高燒發得這么厲害,我就可以肯定自己正呆在一所文科中學里——肯定是一所學校。在樓下時,不是有人在喊“其他人抬到美術教室去”嗎?我屬于“其他人”,我還活著;顯然,“其他人”就是指這些活著的人。那么,這里就是美術教室。要是我能聽得真切,為什么我不好好地看看呢?那樣就可以肯定了。我確實認出了愷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只有在文科中學里才有這些;我不相信,在別的學校的走廊里也會靠墻擺上這三個家伙。  他終于給我拿水來了,我又聞到他呼出的一股蒜頭加煙草的混合味兒,我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這是一張疲憊蒼老的臉,沒有刮胡子,身上穿著消防隊的制服。他用衰老的聲音輕輕地說:“喝吧,兄弟!”  我喝著,這是水,水有多么甜美。我的嘴唇觸到炊具了,覺得是金屬做的。想到還會有好些水要涌進我的喉嚨里去,這是一種多么舒服的感覺啊!可是那個消防隊員從我嘴邊把炊具拿走了。他走開了。我喊叫起來,但他頭也不回,只是困倦地聳聳肩膀,徑自走開去。躺在我旁邊的一個人冷靜地說:“吼也沒用,他們沒有水了;城市在燃燒,你也看得見的。”  透過遮光窗帳,我看見了熊熊大火。黑色的窗帳外,夜空里紅光和黑煙交織,就像添上新煤的爐子。我看見了:是的,城市在燃燒。  “這個城叫什么名字?”我問這位躺在我旁邊的人。  “本多夫。”他回答道。  “謝謝!”  我注視著面前的這排窗戶,又不時望望屋頂。屋頂依然完好無損,潔白光滑。四邊鑲著細長的古典式的膠泥花紋。但是所有學校美術教室的屋頂都有這種擬古典花紋的,至少,在像樣的老牌文科中學里是如此。這是很清楚的。  現在必須承認,我正躺在本多夫一所文科中學的美術教室里。本多夫有三所文科中學:腓特烈大帝中學、阿爾貝圖斯中學,但這最后的一所,第三所,也許用不著我講,就是阿道夫·希特勒中學。在腓特烈大帝中學的樓梯間里,老弗里茨像難道不是特別華麗、特別大嗎?我在這所中學讀過八年書。那么,在其他學校里,為什么不能在同樣的地點也掛上這張像呢?而且也這么清晰、顯眼,你一登上二樓,它就立即映入眼簾。  現在,我聽見外面重炮在轟鳴。要沒有炮聲,周圍幾乎一片沉寂;只聽見偶爾傳來大火的吞噬聲,以及黑暗中什么地方山墻倒坍的巨響。炮聲均勻而有節奏。我在想:多出色的炮隊啊!我知道,炮聲通常都是這樣的,但我還是這么想。我的上帝,多么令人寬慰,令人悅意的炮聲,深沉而又粗獷,如同柔和而近于優雅的管風琴聲。它無論如何也是高雅的。(人生感悟 www.lz13.cn)我覺得大炮即使在轟鳴時,也是高雅的。炮聲聽起來也是那么高雅,確實是圖畫書里打仗的模樣……接著我想到,假如再有一座陣亡將士紀念碑落成,碑頂豎著更大的金色鐵十字,并裝飾著更大的月桂花環石雕,那么又該有多少人的名字要刻上去啊!我突然想到:倘若我果真是在母校,那么我的名字也將刻到石碑上去;在校史上,我的名字后面將寫著:“由學校上戰場,為……而陣亡。”  可是我還不知道為什么,也不知道是否當真回到了母校。我現在無論如何要把這—點弄清楚。陣亡將士紀念碑并無特色,也毫不引人注目,到處都一樣,都是按一種格式成批生產的,是的,需要時,隨便從哪個中心點都可以領到……  我環顧這間寬大的美術教室,可是圖畫都被人取下來了,角落里堆放著一些凳子,像一般的美術教室那樣,為了使室內光線充足,這里有一排窄長的高窗戶。從這些凳子和高窗戶上能看出什么來呢?我什么也回憶不起來。如果我在這個小天地里呆過,我能不回憶起什么來嗎?因為這是我八年來學習畫花瓶和練習寫各種字體的地方,有細長精致的羅馬玻璃花瓶出色的復制品,它們由美術教師陳放在教室前面的架子上,還有各種字體:圓體、拉丁印刷體、羅馬體、意大利體……在學校所有的課程中,我最討厭這門課了。我百無聊賴地度過這些時光,沒有一次我能把花瓶畫得像樣,能把字描好。面對這回音沉悶而單調的四壁,我所詛咒的,我所憎惡的又在哪里呢?我回想不起什么來,于是默默地搖搖頭。  那時,我用橡皮擦了又擦,把鉛筆削了又削,擦呀……削呀……我什么也回想不起來……  我記不清是怎么受傷的;我只知道我的胳膊不聽使喚了,右腿也動不了了,只有左腿還能動彈一下。我想,他們大概把我的胳膊捆在身上了,捆得這么緊,使我動彈不得。  我把第二個煙頭啐了出去,落到干草墊之間的過道里。我試著要活動活動胳膊,可是疼得我禁不住要叫喊起來。我又叫喊開了,喊一喊就舒服多了。另外我也很生氣,因為我的胳膊不能動彈了。  醫生來到我跟前,摘下眼鏡,瞇著眼睛注視著我,他一句話也沒說。他背后站著那個給過我水喝的消防隊員。他和醫生耳語了一陣,醫生又把眼鏡戴上,于是我清楚地看見了他那雙在厚眼鏡片后面瞳孔微微轉動著的大眼睛。他久久地注視著我,看得這么久,使我不得不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去,這時他輕聲地說:“等一會兒,馬上就輪到您了……”  然后,他們把躺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抬了起來,送到木板后面去;我目送著他們。他們已把木板拉開,橫放著,墻和木板之間掛著一條床單,木板后面燈光刺眼……  什么也聽不見,直到床單又被拉開,躺在我旁邊的那個人被抬了出來;抬擔架的人面容疲倦、冷漠,步履蹣跚地抬著他朝門口走去。  我又閉上眼睛想,“你一定要弄清楚,到底受了什么傷;另外,你現在是不是就在自己的母校里。”  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如此冷漠、如此無情,仿佛他們抬著我穿過一座死城博物館,穿過一個與我無關的、我所陌生的世界,雖然我的眼睛認出了這些東西,但這只是我的眼睛。這是不可能的事:三個月前我還坐在這里,畫花瓶,描字,休息時帶上我的果醬黃油面包下樓去,經過尼采、赫耳墨斯、愷撒、西塞羅、馬可·奧勒留的畫像前,再慢慢地走到樓下掛著《美狄亞》的過道里,然后到門房比爾格勒那里去,在他那間昏暗的小屋里喝牛奶,甚至可以冒險地抽支煙,盡管這是被禁止的。這怎么可能呢?他們一定把躺在我旁邊的那個人抬到樓下放死人的地方去了。也許那些死人就躺在比爾格勒那間灰蒙蒙的小屋里,這間小屋曾散發著熱牛奶的香味、塵土味和比爾格勒劣等煙草的氣味……  抬擔架的終于又進來了,這回他們要把我抬到木板后面去。現在又被搖晃著抬過門口了,在這一剎那間,我看到了肯定會看到的東西:當這所學校還叫托馬斯中學的時候,門上曾經掛過一個十字架,后來他們把十字架拿走了,墻上卻留下了清新的棕色痕跡,十字形,印痕深而清晰,比原來那個舊的、淺色的小十字更為醒目;這個十字印痕干凈而美麗地留在褪了色的粉墻上。當時,他們在盛怒之下重新把墻刷了一遍,但無濟于事,粉刷匠沒有把顏色選對,整面墻刷成了玫瑰色的,而十字呈棕色,依舊清晰可見。他們咒罵了一陣,但也無濟于事,棕色的十字仍清晰地留在玫瑰色的墻上。我想,他們準是把涂料的經費都用完了,因此再無計可施。十字還留在這里,假如再仔細地看看,還可以在右邊的橫梁上看到一道明顯的斜痕,這是多年來掛黃楊樹枝的地方。那是門房比爾格勒夾上去的,那時還允許在學校里掛十字架……  當我被抬過這扇門,來到燈光耀眼的木板后面時,就在這短短的一秒鐘內,我突然回憶起了這一切。  我躺在手術臺上,看見自己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上面那只燈泡的透明玻璃上,但是變得很小,縮成一丁點兒的白團團,就像一個土色紗布襁褓,好似一個格外嫩弱的早產兒。這就是我在玻璃燈泡上的模樣。  醫生轉過身去,背朝著我站在桌旁,在手術器械中翻來翻去。身材高大而蒼老的消防隊員站在木板前,他向我微笑著,疲倦而憂傷地微笑著,那張長滿胡子茬的骯臟的臉,像是睡著了似的。我的目光掃過他的肩膀投向木板上了油漆的背面。就在這上面我看見了什么,自我來到這個停尸間之后,它第一次觸動了我的心靈,震撼了我內心某個隱秘的角落,使我驚駭萬狀,我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黑板上有我的筆跡。在上端第一行。我認出了我的筆跡,這比照鏡子還要清晰,還要令人不安,我不用再懷疑了,這是我自己的手跡!其余的一切全都不足為憑,不論是美狄亞還是尼采,也不論是迪那里山地人的側面照片,或是多哥的香蕉,連門上的十字印痕也不能算數。這些在別的學校里也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是我決不相信在別的學校有誰能用我的筆跡在黑板上寫字。僅僅在三個月以前,就在那絕望的日子里,我們都必須寫下這段銘文。現在這段銘文還依舊赫然在目:“流浪人,你若到斯巴……”哦,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時因為黑板太短,美術教師還罵過我,說我沒有安排好,字體寫得太大了。他搖著頭,自己卻也用同樣大的字在下面寫了:“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這里留著我用六種字體寫的筆跡:拉丁印刷體、德意志印刷體、斜體、羅馬體、意大利體和圓體。清楚而工整地寫了六遍:“流浪人,你若到斯巴……”  醫生小聲把消防隊員叫到他身邊去,這樣我才看見了整個銘文,它只差一點就完整無缺了,因為我的字寫得太大,占的地方也太多了。  我感到左大腿上挨了一針,全身猛地震顫了一下,我想抬起身子,可是坐不起來;我向自己的身子望去,現在我看到了,因為他們已經把我的包扎解開了,我失去了雙臂,右腿也沒有了!我猛地仰面躺了下來,因為我不能支撐自己。我失聲呼叫,醫生和消防隊員愕然地望著我。可是醫生只聳了聳肩膀,繼續推他的注射器,筒心緩緩地、平穩地推到了底。我又想看看黑板,可是現在消防隊員就站在我跟前,把黑板擋住了。他緊緊地按住我的肩膀,我聞到的是一股煙熏火燎的糊味和臟味,這是從他油膩的制服上發散出來的。我看到的只是他那張疲憊憂傷的面孔,現在我終于認出他來了——原來是比爾格勒!  “牛奶,”我喃喃地說……分頁:123

張愛玲:私語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那時候所說的,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罷?我不預備裝模作樣把我這里所要說的當做鄭重的秘密,但是這篇文章因為是被編輯先生催逼著,倉促中寫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擇言了,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在那里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一部分背景。就當它是在一個"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你聽的罷!  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公寓里熱水汀管子的長度,大約是想拆下來去賣。我姑姑不由的感慨系之,說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只顧一時,這就是亂世。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于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對于我一直是一個精致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但還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來。近來不知為什么特別有打破東西的傾向。(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爾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陽臺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粉碎了,膝蓋上只擦破一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上,擦上紅藥水,紅藥水循著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塊。  因為現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來撞去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第一個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過,只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上松軟的皮——她年紀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頷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那里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為什么干什么干。何干很像現在時髦的筆名:"何若","何之","何心"。有一本蕭伯納的戲:《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天津,華北。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提摩太·C·張·"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  院子里有個秋千架,一個高大的丫頭,額上有個疤,因而被我喚做"疤丫丫"的,某次蕩秋千蕩到最高處,唿地翻了過去,后院子里養著雞。夏天中午我穿著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袴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唱出來,"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謎底是剪刀。還有一本是兒歌選,其中有一首描寫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隱居生活,只記得一句"桃枝桃葉作偏房",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著個青石砧,有個通文墨,胸懷大志的男底下人時常用毛筆蘸了水在那上面練習寫大字。這人瘦小清秀,講三國志演義給我聽,我喜歡他,替他取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兩個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子",簡稱"毛娘"。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心計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后來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負。當然我那時候不懂這些,只知道他們是可愛的一家。他們是南京人,因此我對南京的小戶人家一直有一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的感覺。久后他們脫離我們家,開了個雜貨鋪子,女傭領了我和弟弟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努力地買了幾只劣質的彩花熱水瓶,在店堂樓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還是有一種豐足的感覺。然而他們的店終于蝕了本,境況極窘。毛物的母親又怪兩個媳婦都不給她添孫子,毛娘背地里抱怨說誰教兩對夫婦睡在一間房里,雖然床上有帳子。  領我弟弟的女傭喚做"張干",裹著小腳,伶俐要強,處處占先。領我的"何干",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我不能忍耐她的重男輕女的論調,常常和她爭起來,她就說:"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她能夠從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預卜我將來的命運,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我連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說:"抓得遠呢?"她道:"抓得遠當然嫁得遠。"氣得我說不出話來。張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  我弟弟實在不爭氣,因為多病,必須扣著吃,因此非常的饞,看見人嘴里動著便叫人張開嘴讓他看看嘴里可有什么。病在床上,鬧著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摻入冰糖屑——人們把糖里加了黃連汁,喂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到嘴里去,仍然要。于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擦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摻了。  松子糖裝在金耳的小花磁罐里。旁邊有黃紅的蟠桃式磁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的舊梳妝臺上。有一次張干買了個柿子放在抽屜里,因為太生了,先收在那里。隔兩天我就去開抽屜看看,漸漸疑心張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問她,由于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爛成一泡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還記得。  最初的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后,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后來我父親在外面娶了姨奶奶,他要帶我到小公館去玩,抱著我走到后門口,我一定不肯去,拚命扳住了門,雙腳亂踢,他氣得把我橫過來打了幾下,終于抱去了。到了那邊,我又很隨和地吃了許多糖。小公館里有紅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腳銀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有教給我別的話,幸而傭人把我牽走了。  母親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進來。家里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簾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溜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的偎倚著,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歡我弟弟,因此一力抬舉我,每天晚上帶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邊。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塊全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里漸漸盹著,照例到三四點鐘,趴在傭人背上回家。  家里給弟弟和我請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讀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讀到"太王事獯于,"把它改為"太王嗜熏魚"方才記住了。那一個時期,我時常為了背不出書而煩惱,大約是因為年初一早上哭過了,所以一年哭到頭。——年初一我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我起來看他們迎新年,誰知他們怕我熬夜辛苦了,讓我多睡一會,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我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后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里,我難得進去,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自己的一個侄兒讀"池中魚,游來游去",恣意打他,他的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把我父親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頭。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說話,逼著她走路。我坐在樓上的窗臺上,看見大門里緩緩出來兩輛塌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家生。仆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里看到海的禮贊,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里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游記》,《西游記》里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于我,那也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女傭告訴我應當高興,母親要回來了。母親回來的那一天我吵著要穿上我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可是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怎么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院里去。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我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描寫我們的新屋,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沒得到回信——那樣的粗俗的夸耀,任是誰也要討厭罷?家里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巔。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磚,沾著生發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親還告訴我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臥室墻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是我選擇的,而且我畫小人也喜歡給畫上紅的墻,溫暖而親近。  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只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里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歷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夸獎著,一高興,眼淚也干了,很不好意思。《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志每月寄到了,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笑。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喜歡《二馬》,雖然老舍后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  我父親把病治好之后,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們劇烈地爭吵著,嚇慌了的仆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我和弟弟在陽臺上靜靜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作聲,晚春的陽臺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父母終于協議離婚。姑姑和父親一向也是意見不合的,因此和我母親一同搬走了,父親移家到一所弄堂房子里。(我父親對于"衣食住"向來都不考究,單只注意到"行",惟有在汽車上舍得花點錢。)他們的離婚,雖然沒有征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幸而條約上寫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親。在她的公寓里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沿盆和煤氣爐子,我非常高興,覺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里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跡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里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于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里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里了。因此對于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沖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親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于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云霧,霧一樣的陽光,屋里亂攤著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進的一方面我有海闊天窮的計劃,中學畢業后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我想學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來了一件結結實實的,真的事。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臺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于后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干上,我必定把她從陽臺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后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復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學校里,很少回家,在家里雖然看到我弟弟與年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來,也客客氣氣敷衍過去了。我父親對于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鼓勵我學做詩。一共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第三首詠花木蘭,太不像樣,就沒有興致再學下去了。  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并沒覺得我的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于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我把事情弄得更槽,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當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里,為甚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滬戰發生,我的事暫且擱下了。因為我們家鄰近蘇洲河,夜間聽見炮聲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回來那天,我后母問我:"怎樣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里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后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沖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一陣踢。終于被人拉開。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所以也沒有想抵抗。他上樓去了,我立起來走到浴室里照鏡子,看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備立刻報巡捕房去。走到大門口,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我試著撒潑,叫鬧踢門,企圖引起鐵門外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潑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里來,我父親又炸了,把一只大花瓶向我頭上擲來,稍微歪了一歪,飛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后,何干向我哭,說:"你怎么會弄到這樣的呢?"我這時候才覺得滿腔冤屈,氣涌如山地哭起來,抱著她哭了許久。然而她心里是怪我的,因為愛惜我,她替我膽小,怕我得罪了父親,要苦一輩子,恐懼使她變得冷而硬。我獨自在樓下的一間空房里呆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紅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后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么?"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丟我們家的面子。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墻,片面的,癲狂的。  BeverleyNichols有一句詩關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地殺機。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臺上的木欄干,仿佛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一齊到腦子里來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龜》里章秋谷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里縋了出來。我這里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里翻墻頭出去。靠墻倒有一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只鵝,叫將起來,如何是好?  花園里養著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里,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從來沒有那樣邋遢喪氣的花。  正在籌劃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藥。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朧地生在這所房子里,也朦朧地死在這里么?死了就在園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也傾全力聽著大門每一次的開關,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銹澀的門閂,然后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里夢里也聽見這聲音,還有通大門的一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為我病在床上他們疏了防,能夠無聲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墻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墻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歷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后來知道何干因為犯了和我同謀的嫌疑,大大的被帶累。我后母把我一切的東西分著給了人,只當我死了。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后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鴕鳥毛扇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我補書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里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www.lz13.cn)香港,三年之后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里的家還好好的在那里,雖然我不是那么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里,在舊夢里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里,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陽臺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 張愛玲作品_張愛玲散文集 張愛玲:天才夢 張愛玲:更衣記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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